秦淮河那些风吹雨打挥不去的记忆

头皮白癜风用什么药 http://m.39.net/pf/a_4621345.html

秦淮河:那些风吹雨打挥不去的记忆

文/姚筱琼

1

我爷爷在南京塘坊桥一带秦淮河边摆过小人书摊。

那是年底至年初。他逃到香港后,连自来水都喝不上,一路辗转又逃了回来。

爷爷的出关证明是自己写得,一手毛笔字堪称绝活。公章是学美术的儿子用肥皂雕刻的。本来是为了活命,但结果是丢了命。

爷爷逃回国之后,隐藏在南京塘坊桥,以南京姑妈的名义给家里写信,报平安。

家里回信道:能走多远走多远,不要待在南京,害了亲戚。

爷爷接到这封回信,心里有多悲凉,无人可知。

那天早上出摊,他不小心把整理好的书弄乱了,散掉在地上。表姐出门上学,顺便帮他捡起一本书,念出书名:万事不求人。爷爷顿时热泪盈眶,轻轻叹息一声:舅公落到这步田地了,哪还有什么不求人的讲究哦。

表姐年幼,听不懂这话深意,但心里有种预感,舅公要出事。

果然,等她放学回来,我爷爷主动向政府投案自首了。

后来,他死在安江劳改农场。死因,病。

没有人告诉我,秦淮河是怎样的一条河流。但从记事起,每到傍晚,我脑子里就浮现一条河的样子。

一条寂静的河流,缓缓绕着一座石头城,在门墙、残垣、断瓦,枯草中或明或暗。那些忽明忽暗的小桥、小船,在桨声中升起炊烟的人家,慢慢在我脑海中渐次丰满,向我靠近,清晰如画。

终于有一天,我来到了南京。

来到了爷爷摆书摊的秦淮河边。

2

秦淮河幽深浑浊,散发出特有的气味。

这气味在一个冬日的午后,从武定桥开始,迎面向我扑来,将河边年深日久的房屋、白墙、翘檐,还有垂挂在风中的藤蔓和倒映在水中婀娜扶苏的树木,一一推送至我眼前,不时变换着颜色和位置。

它们时而局部,时而整体,时而干燥,时而湿润,时而喧嚣,时而宁静的浮动在过去和现代岁月里,充满了善意和美感,快乐和心酸。

年12月1日,秦淮河就这样出其不意出现在我眼前。

我站在河边,感觉这条河新鲜而又丰盈。

隔河相望,对面的马头墙鳞次栉比,像一艘大船,不,像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,自东而西,自上而下,自古而今,停泊在码头上。码头的延伸就是秦淮河,人们在码头上繁衍生息,有人出生,有人死亡,有人像我一样来过,又像我一样走了,去了远方,再也不会回头。

我在大油坊巷看见一栋破败的大院,很像我曾经梦见过的一个大院。梦中的院子在闹市,周围楼群低矮、灰暗、荒凉、寂静,与现实一模一样。

大油坊巷是南京最后的拆迁街区。

一路看到的都是窄巷、矮墙、牛皮癣、“已搬迁”三个大红字。我在老家也看到过大规模拆迁,比如沅陵县、乌宿镇、托口镇,那都是千年古镇,一声拆迁,稀里哗啦只剩残砖烂瓦,一片废墟。而南京拆迁不是毁灭性的,而是人走,屋留。就连门脸上值钱的花窗都不拆走。猜想是人家给足钱,连这个窗也在内,屋主没有权利带走。

面对一座反复出现在梦境中的院子,我却并没有走进去,只站在大门外朝里观望,目光一点一点慢移:爬满藤蔓植物的院墙,油漆剥落的楼梯,破落的房门,洞开的窗户,满院的荒草,可怕的死寂……我对身边的朋友说:这个院子我梦见过,一物一景都太熟悉了,希望它以后不再出现梦里。

真的,这样说过之后,便再没梦见它。

3

在武定桥下车,不用过马路,直接就到大油坊巷子。

巷子旁边就是秦淮河,河边有一条僻静的路,可以看到一路繁花和寂冷。

走出这条巷子就到中华门了,远远的,还看得见报恩寺的琉璃塔。

据说那个塔到夜里就像天宫一样美。我心里曾有过看不到这样的夜景的遗憾。谁知没过多久,有朋从外地来,约好晚上在夫子庙一聚。我再次选择走武定桥和大油坊这条路,绕道夫子庙,如愿以偿得见报恩寺琉璃塔的夜景。

其实,也没有传说中的那般辉煌无比。

比起广州珠江小蛮腰的夜景,逊色不少。

小蛮腰现代、精致、志在夺人眼球。报恩寺再怎么后现代,建筑形式还是一座古塔。

我为什么会喜欢报恩寺,是因为报恩寺最早为朱棣所修。这个人杀人如麻,却跟我有相同的身世。

他从小没有自己的亲妈,父亲也不看好他,更没人真心疼爱他。慑于马皇后的养育之恩,在马皇后生前,他都不敢给自己亲生母亲一个尽孝的机会。后来,他终于可以在中华门外给自己的生母修造一座寺院,便极尽奢华,弄得金碧辉煌,还取名报恩寺。

可是,他没想到,历史的悲剧是会重演的。在他为了夺取政权而攻城略地时,曾经破坏多少城池和古建筑,后来的造反者也一样,为了攻占南京城,军队驻扎中华门外,首先毁掉的就是报恩寺。

无论是一个皇帝的功勋,还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孝悌,天朝报恩寺在造反者眼里,都是一堆垃圾。

4

夜里穿过大油坊巷,我没有走河边的林荫小路。

河边太凄冷了,那水的气味,树木的气味,还有一座又一座石头桥的气味,它们全都非常冷。非常黑。

我走的是当街大路。

但这条路夜里竟是无人区。路灯也不甚明亮。河流两边的树木黑森森的,间或有几盏灯,在树林间挂着,像天边的星星。

白天走这条路,有种穿越的美感。而夜里兀自走着,便觉得无比漫长。南京的冬夜,天黑得比较早,这时还不到人们出来宵夜的时候,所以看不见人影很正常。

没多久,一个身材曼妙的女人出现在前方,我陡然一惊,以为遇上秦淮八艳的某一位。

这个背着光的女人陪我走了很长一段路。

我想超越她,走到她前面去,猛不丁回头,看清她的面目。

可她,脚步不疾不徐,脑后像生着眼睛,我快她快,我慢她慢,终是这样。

她穿着茧丝旗袍。我想,冬天穿旗袍,谁受得了寒冷?何况是夜里,还是茧丝。

为什么确定是茧丝,因为相同的旗袍,我也有一件。只不过我夏天才会穿。

她脑后留着一条独辫子,尾梢扎着一朵白绢花。啊,夜里簪花给谁看?按照南京习俗,家中死了人才会佩戴白绢花。

只见她徐徐向前走着,一路裙摆飘曳。

街灯昏暗,看不清她的脚,就看见裙摆以上的情形。

但我执意看她的脚。因为这执意,我可着劲儿跟了她一路。

想必她最后也怕了,走到一扇开灯的窗下,那是一家小卖部,好像有热气腾腾的锅贴。我终于看清她的双腿。她身穿的根本不是什么茧丝旗袍,而是现代服饰,脑后的辫子与白绢花,是一条黑色围脖,末端有个白色绒球。

女子很年轻,是以身材曼妙。

5

南京刚刚下过一场雨夹雪。

白天有阳光不觉得冷,夜里冷得人头疼,骨头疼。

穿过一个小广场,与一位遛狗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,顿时勇气提升,想绕过广场去看一段秦淮河。

白天来过这里,知道河边有棵巨大的老槐树,枝丫几欲横过河面。

记得当时看见那棵树上用霓虹灯装点了许多巨大花朵、蝴蝶、昆虫、蜗牛、兔子,觉得好笑。南京许多景区如桃叶渡、中华门、吴敬梓纪念馆、秦淮河都有这种卡通又呆萌的装饰。白天的想法是:这种装饰太过时,幼儿园小朋友都不会喜欢。夜里的想法则是:不知道霓虹灯亮起,那些花朵和蝴蝶有不有二次元的效果,不如去看看。

我就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,永远绕不过去“真香定律”。

幸亏白天见过实景,不然我会把这里当成一个迷幻世界,把那条静谧的河流当成星河的轨道。它们发光的样子实在太诱人。诱人到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要陷入的程度。那些乘坐画舫夜游秦淮河的人,在超低音的机声中,几乎没有听到世上任何声音,而只看见这些赤橙黄绿青蓝紫、飘飞在空中的巨型花朵和昆虫。

我终于有机会拍了多张照片。巴巴地藏着,不给人瞧。

6

终于和两位远来的朋友见上面。

一位来自北方,一位来自江南。而我,来自湘西。

我们几个趁着夜色,往夫子庙走去。

走到一座桥上,我告诉他们,这是朱雀桥。他们是诗人和作家,自然知道朱雀桥意味着什么。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,我们在脑子里转过“朱雀桥边野草花,乌衣巷口夕阳斜。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”的诗句时,心里却没有半点与之相关联的情绪和观感。也许,在强大的夜色掩盖下,我们这些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文人,内心的思乡愁怀远远大过古人的诗句,面对盛世繁华也都不再欢快和敏感了吧。

我们深以为然的是:南京每一寸土地下面都埋有无辜的骸骨,每一棵树上都寄生着不死的灵魂。

想到这儿,身上不禁越来越寒冷。



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aierlanlan.com/cyrz/4547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