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慧剑
扬州市畔晚时候,我入了扬州市,在兄和君的领导之下,到扬州城内最有名的一个茶社里吃点心。兄告我:这是富春茶社,和怡园齐名,以点心做得好吃,在扬州已经造成一种特殊势力了。
扬州的点心,滋味实在不错,这不必第四次到扬州的目下的我才知道,前三次已经领教了个十足。在上海时,大马路的四五六,在南京时,夫子庙的大禄楼;它们都是扬州点心的殖荒者,它们曾赚了我不少钱,但终不及这次在扬州吃得的满意。我明白--我明白我说这话,一定要有许多人说我正在吃着自己的成见。
除了点心——-而且是极少的几种——扬卅的茶馆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特点。尤其是富春茶社所容纳的客,太欠复杂一点;差不多都是一样文绉绉的人,一律都是文绉绉,这便不能使我的观察力和分析力多得活动的机会,因此我略觉不快。
君真是善于滑天下之大稽,他将我领到教场,教我从那里去认识扬州。教场在扬州所处的地位,等于南京的夫子庙和上海的城隍庙,但它的面积却只占有这两个庙市的五十分之一。脏,那当然是不用说的,略略有些臭味,那也是无须多说;只是小,小得实在怪可怜的;三两个书棚,四五架西洋镜,六七家酒楼饭店,就塞满这教场的全部。走快一些,不消一分钟,便可环行这场子一周,小,实在太小了一点吧。
可是我在那里,看见许多脸上生满了汗斑的苦力同胞,争先恐后的挤来挤去,我便感觉到这地方终还是一个圣地。
扬州最热闹的街市,是辕门街、多子街、翠花街,我们便从那里缓缓地踱向东去。扬州的街道,是还不失其古风的异样的窄,于是我们消费很多的时间,避让一切威权超过于我们的东西,如洋车,轿子,棺材,粪担,巡逻队,打架未毕而奔逃的狗等等。
从街上洋货店茶食店之多,和粪担上不高妙的气味不绝于闻的各个事实上推论起来:扬州人是无娱乐的,他们所仗以使其生活还勉强的有一些意义,略略可以示别于死人的,便是唯一的吃!而女人则有买洋货。
很多很多的正当享乐之年的太太小姐,她们各提了一只钱口袋,打东边洋货店出来,又向西边洋货店进去,东家买一套纽子,西家买一盒香粉;在她们仅有的两只手,或两手以外还可以由她们支配的属于别个人身上的手(如佣,仆,妪,婢,老爷,少爷及其他)塞得满满以后,她们才奏凯而归。
在她们归程里,又可以看见:她们被包裹于动人的香气和姿态里的整个身体,娜婀摆动之时,只消经过了两条以上的街,她们便会被一个二个乃至三个四个的粪担,一前一后的夹着前进,君说:这不算什么奇怪的事。
于是我便搁笔,不再从事于扬州市的描写了。
舟之巡视
十七日晨,八时起身,在兄的书斋里,看了几页小说,又被君拉到富春去吃了一碗面,就此决定了下午逛瘦西湖的计划。
同行者君、兄和一位不详其姓名姑假定之为君的某君,坐车出了北门,瘦西湖完全不是我理想中的瘦西湖,而湖畔的绿杨村,却俨然就是我曾经做梦来过的绿杨村,有趣之至。
因为我们来得太早,驾舟于湖畔候客的,只有三四个舟子,艳称于瘦西湖的船娘,半个也不曾遇见。君主张等,而兄和我主张不一定需要船娘,结果我们的主张得胜,立刻就下船。
船不很大,上面扯着白布棚顶,下面安放了四张藤躺椅,容积较秦淮河的小七板为小,而大于玄武湖最小的划子约一倍有奇。绿杨村的堂倌认识君,不等他招呼,便送了两壶茶;两碟水菜,几色橘子糖过来,瞧他那种直率而随便的神气,好像不要钱似的。
下令开船,便离开绿杨村前进了。瘦西湖的瘦,真可谓名符其实;这岸上的人,可以和那边岸上的人很自在的谈话。
两边岸上,水树极多,绿蓊蓊的丽密如墉,一抬头便觉绿光照眼,这种意境,虽然比较玄武湖还略差些,却也不失为一名地。最初我们穿过大红桥,到徐园。
兄说:上岸瞧瞧去!瞧了回来,却也不曾弋得什么好感,不过一座小小的花园,有几间房子,几块匾,几棵树罢了。但扬州人因为这是盖了纪念徐宝山的,而徐宝山三个字,好像和扬州人的记忆特别的要好些,因人及园,徐园遂也成为一个名胜了。当我踏到徐园的尽头处,看见墙上嵌有一块碑石,大书曰:倚虹园。我有一个死掉的朋友毕倚虹,我又有一个常去吃饭的所在倚虹楼,我还有一个最欢喜听她唱白盔白甲白旗号的歌女倚虹阁;倚虹园三字便合我如同他乡遇故知一般,毫不客气的钻进我记忆里,顺便将我的注意也拖了出来。
上去摸了一摸碑石,发现这三个字还是乾隆的御笔,而兄却断然曰:这是假的,你瞧虹字这一块,不是新添上去的吗!他本来只是倚园二字,不知是谁着了古迷,硬造出这个虹字来添上去,并考证这个徐园就是倚虹园的遗址,可不怪!
接着我又在走廊的石刻上,看见了许多扬州名士纪念徐宝山的诗和词,在其中的一首里,发现了一句:犹有孀雌忆故雄,所谓孀雌也者,便是指徐宝山的夫人孙阆仙,而这孙阆仙且并会画梅花,徐园的墙上便有她的许多梅花石刻。
从徐园到小金山,大家一同下船,上去瞻礼一番,不等和尚说泡茶,便又回到船上来。这里和徐园一样,也不曾给予我以何种好的印象,就只湖心寺里的湖上草堂,有伊秉绶写的一副对子,我恍惚还记得联文是:白云初晴新雨适至,幽赏未已高谈转清,颇切合我们那时的情境。小金山对面是凫庄,邻近凫庄是莲性寺,寺后有半废的经塔,我都曾一一去看过。
过此就是五亭桥了。五亭桥横卧在水面,逼近凫庄,桥上只剩了三个亭子,远看很有风趣。再下去就是到平山堂的水路,普通游湖的人,只逛到五亭桥为止,平山堂是难得有人去的。
舟行约有半里路的远近,见另有一条旱路,被掩闭于高可隐人的水草里,君说:这是到二十四桥去的小路。
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?这两句诗虽然深刻在我的心版上,时时使我发生了何妨去考证一下的愿望;但我终是一个惰于追求一切的人,在大家沉默的空气弥布在人和人的注视间时,虽然舟子曾问了一句:二十四桥去不去?而去之一字终不曾由我的口中喊出来。
平山堂到了。如果是在十几年前,我还不曾脱离先生戒尺的警备之时,我玩了一个地方回来,先生需要我作一些什么,我一定会很拿手的写着:登山,入法净寺,过大院,入东向,则谷林堂也。又进为平山堂,僧合掌出迎,导游第五泉待月亭趣园芳圃等处,并至后殿谒先贤欧阳文忠公之遗像焉。......也许先生要批评上一两句类乎水净沙明一类的褒语。
用我十几年前做游记的手法,来把平山堂记账似的记一下,也好;因为那个地方除去登山升堂遇僧谒像等字曼,没有什么别的可说。
玩过了平山堂,厌倦使我打消了再去逛观音山的兴致。我们便下令回舟。
绿云深处一诗翁
我在前篇,曾遗脱了一个应描写的人。
当我们的船快要过大红桥,向徐园去的时候,远远见右边岸上绿阴深处,闪出一个老头儿来。他的年纪至少要抵得两个半我,他头童,背驼,发秃,而衣服很褴褛,我如果拿出我会动笔的权威来加他以称谓,我应当称他为丐。他最初是蹲在水边,洗手似的不住地用手泼水,等我们的船快要靠他;他猛然的在脸上显露一些吃力的神气,慢慢的伸直了腰立起来;从他身后,抽出一根竹竿,向我们船上一搭,竿尖上系有一个小布袋。
呵!诗翁!君很冷静地说。
兄掏出几个铜元来,放在他布袋里。于是这被称为诗翁的老头儿,和已开动的法条的机器似的,开始歌唱了。
打起黄莺儿,莫教枝上啼;啼时惊妾梦,不得到辽西!虽然只是一首极熟的诗,而在我们给与他以钱,换得这首诗的歌唱之后,我终觉我们是生活于一种罪恶的浸淫中了。
他,这诗翁,一向在游瘦西湖的人心目中,诗翁其名而诗丐其实,被当做娱乐品的过了许多时候,现在遇到我们,在他的心里也未必会引起何种的波动。只是我们,——都不能制止我们感情的冲荡,尤其是我个人。一个老头儿站在水边树下,忽蹲忽起的,利用他读过的诗和竹竿,去兑取人们的欢笑而因以得几个铜钱,这是多么可留忆的景象呀!假使我们是有魄力的作家,一定要将这诗翁无名的痛苦,含泪的痛快的抒写一下;假使我是个画家,我也能借了这万绿如海的幽隽的背景,衬出这个诗翁的超人风格,不幸我只有这点点涂抹的能力,只有这点点涂抹的能力呵。
归时经过这老头儿的领域,兄又投给他几个铜元,他所唱的是:若把西湖比西子,淡装浓抹总相宜。
雅赌船
回到绿杨村,由刚才送茶给我们的堂倌,招呼我们上岸,在前边的一个茅亭内坐下。绿杨村包围在许多竹子里,掩映着一带浅水疏林,景物很不错。据兄说:这里所卖的茶和点心,不及香影廊多多!
所谓香影廊,也是一个茶社,远在下街,也濒近瘦西湖,而其控驭瘦西湖游者的机会与势力,却远不敌绿杨村。兄说:这是因为绿杨村有船娘而香影廊没有的缘故。我相信这话。到过扬州的人,都欢喜说扬州人俗;其实扬州人也不能说不雅,瞧,小如茶馆的招牌名字,起得也都十分隽雅:绿杨村,香影廊,念在嘴里,字字都像可以咬出浆来。而且——当我坐车子从城内出北门时,我曾见某一条街,有一片肮脏不堪的荒茶馆,它的招牌名字为富春楼;这三个字难道不雅?难道还俗?
还有扬州人的赌博,也十分的雅。以下是写我在绿杨村所见到的一件事。一个卖花的男子,挽了一只花篮,右手且并提了一块水磨砖石,慢慢的踱到亭子里来。他把我们很快的认识了一下,立刻放下石砖,掀开他的花篮盖子,拣出两朵白茉莉花球,放在我们桌上,然后微笑地说:先生们玩一玩吧,两角钱五十跌!
君很内行的说:你瞧我们全是傻子吗?
卖花男子所希求于我们的便是开口,现在见君开始搭话,他耸一耸肩头笑了。放下花篮,从篮子里取出一串金黄色的小铜钱来,递近君手边:先生们,小意思,就多两跌,又算什么!
你别和我谈生意经络,要玩,两角钱五十跌!
呀!卖花者的神气,虽然很紧张,好像遇了什么意外的拶迫,绝对不能妥协的样子;但我们一见就知道这是伪饰的,他的眼神已经告诉我们——这笔生意可以做了。
君还和他谈着交易时常有的一切精明话,我却趁此去询问兄,这是怎么一回事?
兄说:这是跌花的,用六个小铜钱,——钱的一面刻着花——放在一个竹片上,向石砖上跌,能跌出六个钱全是花来,就可以赢得一朵花球,跌出五个花来可赢一跌,否则输三跌。赌的人继续跌至五十跌全输尽,就给卖花的人两角钱。
这显然是赌的人吃亏,然而这种赌法,不可谓非别出心裁,而且也很有意味。尤其是伴同异性来游湖的人,跌出几朵花来给她佩带,虽然消费了——消费了超过花价若干倍的钱,只怕谁都愿意。试想:风光明俊的湖上,一个花球佩带在她身上,复从这花球上发出一阵阵浓烈的醉人的香气,这是多么含有诗意的境界呀!
——选自《湖山味》,上海世界书局年6月初版,本文总标题由编者所拟。
张慧剑(--)安徽人。曾主持南京《朝报》、《南京人报》、杭州《东南日报》以及上海、重庆、成都《新民报》副刊,被誉为副刊圣手。建国后任江苏省作协副主席。著有《明清江苏文人年表》、《李时珍》等书。